《我的天才女友》读后感3000字

作者:普鲁斯特起床了

阅读长达一百万字的意大利女性成长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如同是漫长而美妙的延宕。

小说以莱农得知莉拉失踪为引子。66岁的莉拉从家里带走了所有自己的东西,恍若是已经人间蒸发,正如她三十几年前的许愿那样。而莱农,与她相伴和对峙了大半生的密友,决心以撰写莉拉的全部故事的方式,对抗她“自我删除”的筹谋。

而落笔于此,与其说是感受到莱农发起最后一次角力的意志力量,不如说是产生一种强烈的悬疑感,莱农为什么非要赢过她?她们的人生轨迹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缠?最重要的是,莱农所自认为与之博弈的对象是在小说中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纯粹的假想,甚或是作者费兰特的诡诈?一切依赖于莱农的叙述,虚实之间的模糊性从一开始就浮于纸面,女主人公的身份和形象泛起迷幻的光晕,照亮了随后的叙事,使之返照出亦真亦幻的面目。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费兰特在小说中构建真实的不懈努力。在相关访谈中,她提到,她最在意的是,要避免任何虚伪。她在语言、用词、句子的结构、语体的转换中确立女性的我,赋予其笃定的目光和口吻,以及真诚的思考和感受。

正如甫一打开小说所能读到的,“真诚”从讲述的一开始就流露在笔端:“她用一种她特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眯着,很坚决,然后看着堂·阿奇勒住的那栋楼。我吓呆了,因为堂·阿奇勒是童话中的怪兽,我绝对不能靠近他、看他、和他说话、偷窥他。我要假装他和他的家人都不存在。”这正是市政府门房的女儿莱农跟着鞋匠的女儿莉拉去肉店老板堂·阿奇勒家要回掉入他家底下深渊的洋娃娃时候的心情。女孩的敏感如同清澈的水面,折射出更强烈的情绪、更生动的细节和更深刻的形象。她在楼梯上迟疑,起初不适应的黑暗、杀虫剂的味道、脚步声和忽然亮起的灯光都在挑动她内心的恐惧和幻觉。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莉拉回头向莱农伸出手来,这次携手“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们成为儿童时期时时相伴的密友,关系缔结的确凿成为了小说情节推进的坚实基础,也奠定了真实的力量。

以莱农和莉拉之间的关系为线索,以莱农作为第一叙述者的观察、亲友的叙述、莉拉的笔记本和亲口叙述为载体,她们的学习、旅行、结婚、工作、生育、迁徙、病患、失去亲人等跌宕起伏的始终随着情节铺展,女性成长历程中最为幽微的隐秘由此而曝露。整个城区、社会乃至于历史的变局也作为回音回荡在人物经历的种种事件之中,其他人物则与女主人公形象的变化相互映衬和成就。作者埃莱娜·费兰特以惊人的细腻和坦诚搭建起密集迸发着力量的轻快结构,绵密的细节和倾诉轰隆隆在脑海中流驶而过,不断戳动着感官的快感,从而自成一个牢固而壮阔的叙事宇宙。

莱农的内心叙事表现了她从稚嫩敏感到迂回复杂的成长过程,而莉拉的存在和变化也依托于莱农的叙述而成立。小学阶段,莱农在学习上与莉拉之竞争,她们一同计划撰写文学作品,踏出熟悉的街区、靠近大海,她们之间有一种两小无猜的默契,而莱农始终在莉拉的影响之下。

命运分野于中学时代之后,继续上学的莱农和辍学、嫁给商人的莉拉互相嫉妒、依赖和利用,莱农为莉拉参谋鞋子的设计和婚礼准备,莉拉为莱农购买课本、在城区权贵面前为她出头,两人合作撰写文章交给尼诺去投稿。彼此内心之间也展开微妙的博弈,美貌、男人、学习和财富成为制衡着她们的元素,“她正在失去我的一部分,就像我担心失去她一样”,她们走入截然不同的世界。当莱农陪同莉拉去海滩度假,助力她的出轨之后,莱农察觉到自己依附于莉拉,决心从此脱离她的影响,为了自己而活。莱农如同是镜像,照见了莉拉生动而强有力的形象。由于莱农是第一叙述者,她内心的孱弱和依赖被放大了,自我让渡了一部分给莉拉,后者的光焰也因此显得格外耀眼。

而实际上,莉拉依赖于莱农的部分也是显而易见的。莉拉对莱农继续上学感到嫉妒,并且对她寄予期望,把她当做是自己求学生涯的一种延续。莉拉离开丈夫斯特凡诺之后、在工厂工作期间,就莱农的第二本小说给出否定的意见,她道出了自己与莱农相伴相生的关系。“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话,那我是谁?那我是谁?”她同样把期待寄予在莱农身上,让对方承托了深厚的重量。发现莱农在相隔自己十几年之后出轨了同一个男人尼诺,莉拉失望了,发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嗟叹:“我他妈还想着,你会替我享受生活,非常美好的生活。”莉拉和莱农一样把自我的一部分寄托给对方,她却发现莱农像她当年一样迷恋尼诺带给她的思考和表达的充盈,她们在波折中所增进的对关系和自我价值的探询终究是一场殊途同归。

莱农和莉拉之间熠熠生辉的映照让我们看到了她们脆弱而坚实、多变而恒常的各个面目,忠诚和背叛并存,虚情假意和肝胆相照相互交织,莱农的善良柔顺与莉拉的特立独行形成对比。费兰特用碎片来形容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他们在暴力和受压迫中粉身碎骨,重组又粉碎,最终,在不同情节中所暴露出来的不同性情连结和组织成为一个整体,读后感www.simayi.net其中存留了一种含糊性。“假如每个人只有两面的话,那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会很简单,‘我’其实是一群人,内部有很多异质的碎片混合在一起。”费兰特指出。人性的可信度也正是基于这细碎的、冗杂的连结而建立起来。

可惜的是,在小说中,我们只能看到莱农的主观陈述和莉拉投射在其视角之上的影子,而莱农在莉拉印象中的投射,莉拉可能对真相加以弥补的部分,除了可以从莱农的叙述中推知的之外,大部分则注定被丧失了。可以想象的是,费兰特进行双线叙事的可能——两位叙述者的视角紧锣密鼓地相互补充着。然而,相比之下,小说容纳的猜度的余地,构成庞大的“留白”,也是巨大的叙事吸引力。更何况,由身为知识分子的莱农来叙述,在情理上是更为成立的。

叙事真实的不稳定性在小说的几个篇章中表现得很明显。莱农在求学时期假想莉拉也与她一样继续深造,意味着她依赖于莉拉的阴影笼罩,也是内心的不自信和对于陪伴的期待。莉拉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发生凶杀案,莱农想象莉拉是背后黑手,参与了案件的筹谋,这是莱农在书写小说之时、身陷于虚实之分的混淆的心理状态,也不自觉夸大了莉拉身上所包藏的邪恶暗黑力量。尤其在小说的末尾,晚年的莱农怀疑莉拉曾经潜入自己的电脑、介入小说的篡改,她也总是假想莉拉和她一样正在从事写作,“我希望她来删除,来补充,我想和她一起,投入地写我们的故事,按照她的灵感,她知道的、她说的,或者想的来写”,她似乎习惯于与莉拉的影子相伴而行,不能不在她的力量和期许当中挣扎和突围。

也由于这些想象的存在,小说中有所依据的写实部分变得更为清晰而干脆,对于“真实”的信赖感被增强了。除此之外,想象突破了真实的边界,也是为了莉拉的形象在结尾变得捉摸不定进而消失埋下的伏笔。最终这些溢出边界的叙事与悬而未决的结尾一同陷入了无言的迷惘。当一个人最终选择了“自我删除”,又如何能判断她到底在什么时候真实存在过?

莱农通过书写莉拉的故事来寻找与她之间的平衡,来对抗她一惯狡黠而霸道的诡诈,而小说以莱农收到装着两个布娃娃的包裹而告终,这是发件人隐晦的声息,一切追溯到面对深渊寻找布娃娃的那个片刻,故事形成闭环,套住这段“辉煌和黑暗”的友谊,周而复始。“真实的生活和小说不一样,过去的生活没有凸现出来,而是陷于黑暗。我想:现在莉拉那么清楚地浮现出来了,我应该放弃继续找她。”两位女主人公之间的博弈归于一个没有胜负的尾声。莉拉的消失正如其本人的脾性所昭示的那样,是她与世人开的最后一个玩笑。一个吊诡的、毫不媚俗的玩笑。

消失,意味着无限的、开放的命途。不被写下,即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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