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庄子》读后感(上)
前言:这一篇文章是我读《庄子》的读后感,在上个学期,我们哲学小组的成员对《庄子》进行了阅读学习与交流,直至现在假期闲暇的时间,我用随笔的方式写一些随思感悟。
我在初三的时候读过一次《庄子》,大二上学期再读的时候,理性分析的眼光多了一些,但是体验感悟的成分也少了一些。不过这次重读,还是可以发现许多有趣的问题与收获。
(一)重读《庄子》的困难与经验
我们在小组交流的过程中,曾经谈论过阅读《庄子》的方式与目的。当时我建议大家不要单纯把《庄子》当作一种知识体系去学习、阅读,更可以把它当成一种人生智慧去体验、感悟,读到喜欢的句子可以摘抄一下,这也是我的阅读的方式。
后来我们曾多次遇上过很多问题与分歧。我记得我不止一次的、在不同的场合说过自己的一个观点:中西哲学的语境是不一样的,它们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都是不平等的。例如西哲会批评中哲语意不清,概念模糊,缺乏逻辑体系;中哲也可以批评西哲过于注重概念游戏,缺乏对德性、人生、社会、自然的体验感悟。我们以此差异来对两者进行认识、理解,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们在此问题纠缠不放,故意抬杠,那也是有碍交流、进步的。
而《庄子》这本书的问题也在于此,首先它不是一个系统、逻辑的思想理论体系,这个不需多讲。其次,由于文言解读的差异,人们可以从很多个方面,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方向去解读。另举《道德经》的一个例子,开篇第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这第二个“道”字,到底是“遵循”的意思,还是“说明”的意思,两种解读,两种思想,国学有时候就有这个问题。再次,《庄子》年代久远,我们难以确定,到底它哪些部分是伪造的、被篡改过的;哪些部分才是其真实的,一贯的思想。
这样的问题也是还有很多,不一而足,它们导致我们在解读的时候会遇上很多困难。比如说,我们哲学小组在读《庄子》的过程中,遇上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庄子常说的、最重要的那个“道”,到底是什么?我们不能像读西哲一样,运用逻辑推理、总结归纳的方法来得出答案。就像我们把《论语》里面有关“仁”的表诉全部列出来对比,不能总结出什么是“仁”。而庄子的“道”,同样如此。
于是我们会开始思考,到底那些观点才更接近庄子的思想本身,那些观点明显是假托?我们到底是要去追求庄子思想的本真,还是只追求自己偶有所得便好?面对这些问题,我想每个人读书的立场、目的不一样,人们也应该会有自己的答案。但我认为重要的是:第一,我们在读《庄子》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保持谨慎怀疑的态度,切莫以片面的理解,就以为自己领悟了庄子的精髓。第二,这些问题能否解决,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有心阅读,走进庄子这个虚幻浩瀚的世界,多提出这样的问题,其实这个过程已经会激发你的思考,你终究会有所收获。
(二)庄子为何不讲清楚他的“道”
在《庄子》当中,处处有在讲他所崇尚的“道”,但是都是描述,没有定义。所以我们对于“道”的理解,不能通过精确的概念,而是要通过心性的感悟。不过尽管如此,相信大家对“道”的理解,也不会相差太远的。
庄子或者道家所谓的“道”,大概是一种一元的、形而上的、永恒的、无所不包的、符合自然的、清静无为的存在。这样一种“道”,贯穿于庄子思想的本体论、认识论、政治哲学、人生哲学等方方面面。
纵观东周诸子,除了阴阳家之外,道家算是最关注形而上的问题的了,老子就是这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代表。我在大学里一位讲中国哲学的老师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说明,他是这样说的,我们人、动物,会走会动会说话,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脑子在控制自己(古人就以为是心),脑子一发令,我们的手脚就会动,嘴巴就会说话了;那么老子就观察天地变化、山河日月,他也在想,这大自然一切一切的变化,是不是也有一个最高的“脑子”在发号施令呢?于是他就发现了“道”。道家的“道”,是至高无上的、也是符合一切自然的本性的,人只要获得了“道”,那就会走入最高的境界,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那有一个问题来了,老子和庄子,为什么不把他们的“道”,用文字语言说清楚?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曾经多次讨论过的“言意之辩”。
首先来对比西方的哲学,西方古代思想家们的传统,一向注重概念、语言的清晰。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他们已经强调概念、定义的重要性,而且对此也有诸多开创;后来经过中世纪经院哲学,再一直发展到康德、黑格尔,整个西方哲学,仿佛就是一个庞大而精致的概念王国。西方的思想家们,就是想要通过考察精确的语言概念来发展思维,从而认识世界。
至于中国古代哲学,则有另外一个传统——言意之辩。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们会怀疑,语言真的可以准确地表达意思吗?就算我真的准确地表达出来了,你可以准确地接收得到吗?道理很简单,我们每个人人生经验、知识水平不一样,很多时候对外部世界的理解都是有主观性的。如果我说失恋了我很伤心,“伤心”这个词,可以准确地表达我此时内心情感是何种感受何种程度吗?你所理解的“伤心”,是以你昨晚掉了一百块钱那种“伤心”来理解的吗?
言意之辩是魏晋玄学家们所关注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在先秦早有根源。《易经》也有写:“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而道家则多次多方面地谈过这个问题。庄子认为,所谓的“道”都是渊博的、宏大的,无所不包的;而语言本身是糟粕,是狭窄的。如果“道”有了一个具体定义的框定,那么它就只能“是”这个而“不是”那个,但这是不符合“道”的本质的。这里有体现庄子的辩证法,不过我之后再详细谈。
对于“言意之辩”,不仅中国古代哲学有关注,西方后现代的思想家们也有具体深入的研究了。而我们哲学小组讨论的结论大概是,一定的语言和概念本身,会利于我们表达意思情感,加深对世界外物的思考与认识(比如你现在看我这篇文章就是如此),否则我们或许只能通过大笑来表示开心、拍桌子来表示愤怒。但是语言和概念是相对静止的,思想和情感是非常细腻、丰富的,某些时候,概念也会妨碍我们认识世界,语言也会沦为“语言化石”。如果有心的朋友,应该对此格外小心。
所以,最后重申,由于庄子他们对语言和概念的不信任,我们读《庄子》,有时候不能通过精确的概念来理解,而是要通过心性经验来感悟。
(三)“道”的合理性来源
在上一节当中,我已经简单地提到,道家的“道”,是来自于老子对自然变化的观察,这就是“道”的合理性的来源之一:天无不覆,地无不载,道无所不容、无所不在。因为“道”,日月星云得以运行,山川河流得以形成,人类社会得以运作。只有符合“道”,一切的一切才得以存在、发展。
然后我还从另外一个方面读出来庄子的“道”的合理性来源,那就是崇古。大家都知道,先秦诸子在思想上都有崇古的倾向。他们在论证自己思想合理性的时候,都会回到夏商周三代,甚至尧舜禹、三皇五帝时期找到理论支撑。由于诸子都是民间兴起的私学,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官方的“正统”来证明自己思想的合法性。有趣的是,不同的派别居然可以在同一个例子当中找到截然不同的结论,比如说,孔子会赞颂三代和西周时期的音乐,然后提倡恢复礼乐制度;而墨子也会提到三代时期的音乐,但是就会提倡“非乐”。
对于诸子的崇古,我发现有一个问题就是,诸子在引用以前的历史来论证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并非尊重客观现实与内在联系的,而是片面地找到有利于自己立场的一面,甚至歪曲、捏造历史来证明自己的思想。第二个问题比较根本的是,我认为诸子这种“崇古”,是一种盲目的崇古。因为诸子总是在强调,百家笔记网(www.simayi.net)过去有多好,远古有多好,现在就不好了。但是这种过去的好,其实更多是他们幻想、构建出来的。在远古时期,社会普遍更会存在生产力落后、疾病横行、生存环境恶劣等问题,只不过垄断知识的人们,用文字为远古时期的社会粉饰太平罢了。
说回庄子,他也是崇古的,但是他的崇古与诸子不同,他不是崇尚三皇五帝的时期,他是崇尚更久远更古老的、甚至三皇还没出现的时期的远古社会,并且从中找到“道”的合理性。
我发现这一点跟两千年后西方的思想家卢梭的做法很相似。卢梭为了论证“人民主权”与“社会契约”的存在,也是从人类远古的状态找到“人生而平等”的合法性的。卢梭的思想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他盛赞人类的“原始自然”的状态,认为文明与智慧就是导致人类不平等和灾难发生的根源。
而庄子的做法一模一样,他崇尚“道”,而“道”的要求是无知、无欲、无为。庄子认为,智慧、欲望、妄为是导致东周时期战争不断、社会混乱、人民生活疾苦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崇尚远古时期,因为远古时期的人民正是无欲无知的,他们也不追求有所作为,所以社会安定,人民幸福,这样的一切,才是符合“道”的。如果当今(东周)的社会想要获得安定,就要学习远古时期的社会,那样就可以获得“道”,获得幸福。这样的思想,在《在宥》、《缮性》、《庚桑楚》等篇目,多见论证,由于篇幅过长,我就不一一例举了
(四)为什么要“无为”?
庄子崇尚远古时代,因为远古的社会与人民符合“道”,符合自然。人民淳朴、简单、平等,社会没有等级、没有压迫,更没有战争动乱。庄子和道家,一直就是赞颂这种社会状态。
然后他们考察智慧与技能之所以产生的原因。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而庄子也是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德荡乎名,知出乎争”(《人世间》)。也就是说,所有的智慧、技能、名声、礼节、等级秩序等等一切一切被称为人类文明的东西,是因为人们淳朴的心性受到迷惑了,才逐渐发展出来的。因为有了斗争之心,所以才会又不断进步的智慧;因为有了盗窃,所以才会有锁链和监狱。所以《庄子》一书多有反对、批评儒家孔子主张恢复礼乐仁义的做法。
再者,庄子考察智慧、技能出现之后的影响和后果。道家始终认为,仁义智慧是不符合“道”、不符合“自然”的,如果越是鼓吹这种文明的发展,人们就会越来越远离自然淳朴的状态。所谓“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缮性》)因为提倡贤能,百姓就会互相竞争;因为提倡礼节,家人就会产生隔膜;因为有了贵重的财物,人民就会成为盗贼。
更进一步的是,庄子认为,因为人们脱离了淳朴的状态之后,世间善良的人会比邪恶的人要少得多,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智慧技能,也就作恶得多,而不是为善得多。在《胠箧》一文中庄子就有精妙的讽刺: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发明了笼子来保护自己的贵重物品,但是更聪明的盗贼直接把笼子都偷走了,这样一来,笼子不是为了给盗贼更好地保护他所盗之物吗?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臣子用礼乐制度来维系一个国家,结果倾国之贼把整一个国家都夺走了,所谓“盗国者为诸侯”,那样人民提倡的礼乐制度,不也是为乱臣贼子保存国家吗?
以上就是庄子和道家批评智慧仁义的主要原因。因此,庄子极力提倡“无知、无欲、无为”的状态,反对智慧与仁义。
在《渔父》一篇中,庄子讥讽儒家想通过提倡礼乐来恢复社会和谐的做法,就像一个人想摆脱自己的影子而在太阳下拼命奔走,结果跑到累了也没能摆脱影子。庄子主张,想要恢复社会的和谐稳定,只要让人们放弃智慧,回归淳朴就行了。就像那想要摆脱影子的人,只要在树荫出歇息就可以了。
所谓“至治之世,不尚贤,不使能”,“绝圣弃知,大盗乃至,“不尚贤,使民不爭;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盜;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亂”。
不过,无论庄子的这个思想有多大的合理性,但都是不符合现实的,人类文明发展的河流是不可阻挡的。他所提倡的“无知、无欲、无为”的状态,不可能再退回去。而且,他本来也没有实现这一理念的实际措施。他只是一个思想家。作者:花亦